用哲学研究二次元？这个男人早在十六年前就说透了
力荐深读。本文主题是日本御宅文化研究最有名的学者之一。学术趴特约稿，文章作者青石木。我只想说，写得太好了。（主编：野草）
从上个世纪90年代日本御宅族系文化进入中国大陆并成为当下“二次元”文化的基础以来，已经过去了将近30年。
这30年来，从“动漫”到“二次元”，大陆宅文化以日本为蓝本和源泉，在一水之隔处疯狂生长。尽管这个进程在不同的社会经济背景下比日本延迟了十余年，但却同样地经历着这样一种趋势：萌的泛滥、同人创作的兴盛、作品以人设为中心、全媒体化……
泛滥的人物萌，其实有点密集恐惧
为什么比起故事性和世界观，阿宅们更愿意沉迷于小哥哥小姐姐？为什么粉丝们会抱有二次创作的欲望？为什么现在的作品显得千篇一律？为什么当下宅文化愈发“动物化”？
当我们为此感到困惑时，有一个人早在16年前就给出过答案——他就是日本著名的哲学家、批评家、作家：
东浩纪
东浩纪2001年出版的《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眼中的日本社会》至今已被翻译成中、韩、英、法等多种语言在全球发行十数万册；
他的首部长篇科幻小说《量子家族》曾获2010年三岛由纪夫赏，而和山本宽合作、担任故事原案的《FRACTALE》则以某种特别的方式留名青史；
在2011福岛大地震后他曾一度中止批评活动，投身于福岛第一核电站附近的复兴计划；
而新海诚导演受大地震所启发而创作的动画电影《你的名字。》在上映后引发了社会现象级的讨论，其中成为焦点的“世界系”这一概念，正是在东浩纪笔下第一次得到了定义；
……
这个拥有着复数的身份，头发蓬乱，微胖，看起来浑身宅味儿的男人，就是用自己的言论和行动影响着当代日本思想，尤其深刻地解剖了御宅族的人。
更年轻时候的东浩纪
“我不喜欢御宅族，但代表着御宅族”
出生于1971年的东浩纪，按照普遍认同的御宅族代际划分，属于70年代前后出生的第二世代。与60年代出生、初高中时期成为《宇宙战舰大和号》和《机动战士高达》粉丝的第一代相比，第二代御宅族们青少年时期已经能享受日趋娴熟和细分化的御宅族系文化，发展出了对科幻和B级片的关注。
东浩纪算是典型的第二世代阿宅。作为日本科幻小说“御三家”之一小松左京和轻小说鼻祖新井素子的粉丝，东浩纪对他们的尊敬不仅体现在小说创作上，甚至渗透进了其学术著述中。而他对GALGAME的爱也不少。在首部长篇科幻小说《量子家族》获得三岛由纪夫赏后，东浩纪表示如果没有麻枝准（著名的纯爱催泪系GALGAME制作公司Key社所属脚本家、音乐人，代表作《Kanon》《Air》《Clannad》）的创作，他不可能写得出《量子家族》。
而要说起动画，相信许多读者和他有着相同的爱好。比如当下正在热映的好莱坞科幻电影《攻壳机动队》最初剧场版动画的监督，押井守，他的作品就是在东浩纪15岁那年让他“受到冲击无法忘怀，从此流连在动画和漫画圈”的入宅作。
东浩纪喜欢的押井守
打造了1995版的《攻壳机动队》
当作为一个学者被问到“觉得现代思想里有什么是不可或缺的吗？”，东浩纪答到：
“如果是作家的话，那就是小松左京、新井素子、押井守。我说真的。”
作为一个御宅族的趣味，是否会影响到作为一个学者的判断，东浩纪自己也不知道。不过，在某个场合中，东浩纪曾说过：
“我基本上不喜欢御宅族，虽然不喜欢，但果然还是能感觉到是会去秋叶原的人们在支持着我，所以有着代表他们的言论姿态。”
正在浏览御宅系杂志的东浩纪
“喜欢现代思想的御宅族”
或许东浩纪不喜欢御宅族的原因，正在于他“喜欢现代思想”。
我们谈论自称“喜欢现代思想的御宅族”的东浩纪时，他的价值当然不在于作为一个阿宅提供了多少消费力——而是作为一个思想着的人，为后现代消费社会提供了多少洞察与见解。
这一点上东浩纪可以说成果颇丰。
身为批评家的他出道很早。1993年，年仅22岁、正在上大四的东浩纪，在柄谷行人和浅田彰主持的著名学术杂志《批评空间》上发表了《索尔仁尼琴试论》，从此跻身日本新学院派之列。东浩纪本科在东京大学读科学史·科学哲学专业，后来升入东大综合文化研究科攻读哲学和表象文化论。在有着厚重人文思想传统的东大的九年时光，无疑使他经历了严格的学术训练，并凿刻出具有相当理论深度的敏锐头脑。
不过，东大并不是他出人头地的资本，机会还是需要自己争取。比如，当初他在《批评空间》上的出道作原稿，便是在潜入当时柄谷行人任教的法政大学课堂时，直接当面递交给那位当代日本极具分量的思想家的。柄谷行人被称为日本现代三大文艺批评家之一，代表着当前日本后现代批评的最高水准。而《批评空间》另一位编辑浅田彰也是新学院派的代表人物、知名批评家，其后结构主义成名作《构造与力——超越符号论》热销十万册。凭借这个机会，东浩纪便成为了两位重量级人物的弟子，和大塚英志、宫台真司一起延续着日本后现代批评理论的脉络，并在御宅系文化的领域中开创出自己独特的理论思考。
柄谷行人
日本现代三大文艺批评家之一
从卢梭到黑格尔，从拉康、德里达、利奥塔到鲍德里亚，东浩纪汲取着西方哲学尤其是后现代文化批评的资源，把最艰深的理论与最流行的大众文化现象相结合，在其中发掘出能反映全球后现代文化结构的价值。尽管也被批评为是为了博人眼球之作，但他的论点也不可不谓相当敏感而具有启发性。其中的代表性成果，是他的御宅族系文化分析：《动物化的后现代》。
御宅族：后现代的动物
《动物化的后现代——御宅族眼中的日本社会》（動物化するポストモダン―オタクから見た日本社会）一书写于2001年，在这里，你可以找到前述问题的答案。
《动物化的后现代》两部
在本书的开头，东浩纪反复强调，
“御宅族系文化的出现绝对不是日本的独有现象……御宅族系文化的结构，极充分地展现了我们的时代（后现代）本质。”
那么何为御宅族系文化的结构，何为后现代的本质呢？在这里，东浩纪提出了一个核心概念：数据库消费。
数据库，指日积月累的广大御宅族系作品在御宅族们的消费和再生产中被分解成的各个萌要素的集合，即一系列和故事、世界观、意义无关，却能够满足御宅族某种需求的符号碎片。
数据库消费，则指出御宅族们消费的并非作品表层的小故事，而是故事背后的角色（拟像）——这就可以解释为何现在的作品就算故事毫无意义，只要人设做得好仍可以大卖；再进一步说，御宅族们消费的也并非是角色，而是组成角色的各种萌要素，比如御姐、萝莉、贫乳、傲娇、猫耳、女仆……而一旦消费者们掌握了组成角色的数据库，就进行二次创作以满足自己的需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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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1960年代以来，世界经历了“大叙事的凋零”，能够将民族国家整合为一个共同体的理想意识形态崩塌，大叙事不再发挥作用，跌落回个人主义和多元化价值观。而为了弥补这一空虚，御宅族们转向虚构世界寻求捏造的大叙事，因此第一代御宅们沉迷于《宇宙战舰大和号》和《机动战士高达》这种由强力的故事和世界观、历史观所支撑的作品。
而随着历史不断平面化，最终到了《新世纪福音战士》之后的第三代御宅族，大叙事被彻底抛弃，人们不再寻求深层的意义，成为消费数据库的动物。动物没有欲望，只有需求。在发达的消费社会中，人们可以不需要任何他者的介入，通过泛滥的大众媒介就能源源不断地满足自己。
在2007年出版的《动物化的后现代2——游戏性写实主义的诞生》（動物化するポストモダン2―ゲーム的リアリズムの誕生）一书中，东浩纪将关注对象放在了轻小说和GALGAME上，在大塚英志“动画和漫画式的写实主义”的基础上提出了“游戏写实主义”这一概念。
在对GALGAME更为典型的数据库消费分析之上，他检视了电子游戏叙事结构所体现出的后现代本质，并展示出了意图将轻小说和GALGAME写入文学史的野心。
东浩纪的御宅文化理论不仅在日本思想界和御宅圈子内形成了广泛影响，也成为了北美日本学在柄谷行人之后的重要理论参考，对中国本土的大众文化研究同样深有启发。目前，“数据库”这一概念，已经成为了中国网络文学研究的核心概念之一。
不过值得注意的是，如东浩纪在《动物化的后现代》开头自觉指出的一般，他的论述均建立在男性视角之上。御宅族系文化有着强烈的性别区隔，女性视角的缺席或许为我们再次检视当前的御宅文化留下了空间。
十五年后：拥抱主旋律的授勋
2016年末，受邀来中国参加第一届网络社会年会的东浩纪接受了澎湃新闻的采访。
在采访中，他表示今天的御宅族已经和十五年前写《动物化的后现代》的时候完全不同了。如 53 28405 53 15287 0 0 3209 0 0:00:08 0:00:04 0:00:04 3209今的御宅文化成为了日本国家的软实力和民族骄傲，年轻一代的御宅族们“简单地拥抱主旋律的授勋”。尽管御宅族文化在政治上从来不具反抗性，但在一方面被边缘化、另一方面自身又拒绝主流化的十五年前，现在的状况是不可想象的。
在里约奥运会闭幕式上
扮演超级马里奥的日本首相
和日本相同，近几年中国本土的“二次元”文化在资本和政府力量的介入下，同样开启了主流化的进程。而纠缠于其中的民族主义情结，似乎比日本的状况来得更为复杂。
无论如何，中国本土的宅文化已经发展了30年，而相关的研究才刚刚起步。希望在参照日本的同时中国的研究能反观自身，进一步了解我们正在以何种姿态，置身何处。